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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一早開始雨便滴滴嗒嗒下個不停,難得出遊的好心情不但被冷雨淋個透,連平日不愛嘮叨的佐助也囉嗦起來。

 

「我說,少爺啊,我們還是雇輛車回城去吧。」佐助在風中搓著手,肩膀縮緊,平常已覺得尖削的下巴,現在看起來更像老鼠的臉。

「難得出門一趟,咳,就算只能欣賞雨景也好。」

我心平氣和,「要是再不出門走動,恐怕就連一粒屋外的灰塵都會要了我的命。」

 

佐助沒辦法,笑了笑,轉身向茶店老闆多要了杯熱茶。

 

我和佐助停留的地方是一家茶店,離湯島不遠,料想在平日應該人來人往,不過在今天這種下著淒迷小雨的日子,一路上只見過兩名結伴要穿越天城山的布販,並無其他人。

 

到山上走走是我的提議。我很想從稍高一點的山坡上俯視所住的城鎮下田。我父親是下田一家米行的老闆,家裡有近八十名佣人,在下田的街道上,沒有人不認識父親。

 

市川家的大老爺。

下田的人們總是這樣稱呼父親。

 

也因為如此,「市川家那個身體不好的大少爺」成為了我的名號。雖然打從心裡不喜歡,但那卻是事實。

 

美味的丸子才吃到一半,正想靜下心好好欣賞山林雨景時,父親派來接我的人力車已經到了。不止如此,弟弟桂雄也來了。

 

桂雄小我五歲,前幾天才剛滿二十,他和怎麼看都顯得蒼白的我不同,強壯高大又充滿了男子氣概。雖然不是一母所生,但是我們感情一向很好。四處遊歷的桂雄總是從不同的地方為我帶來各種書,讓我在病榻上的時間好過許多。

 

「一雄哥哥,怎麼樣,難得逃家就遇到下雨天,很討厭吧?」

 

桂雄從人力車上跳下來,用手擋著雨,走進茶店。他穿著縹色檜垣文樣上衣以及深色袴,帶上插著白色夏扇和一支能管,腳踏著桐木駒下駄(二齒木屐),頭戴鴨舌帽,十分瀟灑,怎麼看都是個美男子。

 

「什麼逃家,我只是出來透透氣。」

「可是父親在家裡卻像是發現你逃家似的急得跳腳呢。喂,佐助,怎麼把一雄哥哥帶到這種荒郊野外來了?家裡的人為了打聽你們的去處,花了好一番功夫呢。」

這番話讓佐助的肩膀縮得更緊了,「這個,桂雄少爺,這個我……」

 

桂雄並非有意要為難佐助,再蠢的人也知道佐助是因為我的要求,所以才帶我來到天城山,桂雄只是喜歡開玩笑罷了。

 

「好了,別捉弄佐助,既然是來接我,那就回去吧。」看著人力車車伕淋雨的樣子,我覺得有些可憐。

 

我一站起,佐助便連忙打起傘,小心翼翼地護送我坐上人力車,桂雄也是,急忙要人拉好雨篷,即便如此,還是有幾滴雨沾上了我的衣袖。

 

「一雄哥哥,冷嗎?」

我笑著搖搖頭,「我還沒有虛弱到這個地步。」

「春天的風,吹起來倒還滿冷的。」

「是啊,所以春天的晚上,少出去為妙。」我說。

 

桂雄哈哈大笑起來。他知道我在說什麼,但我並不指望桂雄能接受我的忠告。現在他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,有錢,有時間,有體力,而且長相俊美,要他不到處風流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。即使他足不出戶,家中自動送上門的女佣也多到可怕。現在一想,我剛剛分明說了多餘的話。

 

「下次帶哥哥一起出去吧。」桂雄突然說道,「老是只有我被父親罵,太無聊了,犯罪是需要同伴的。」

「好啊,如果我翻得過圍牆……」

「一雄哥哥,現在已經不流行翻圍牆了喔。我呀,直接付錢給看管廚房後門的男僕,這樣方便多了。」

 

哈哈,我在心裡苦笑。也只有像桂雄這樣夜夜笙歌的傢伙需要直接買通守門人了。老實說,我很羨慕。

 

從小到大,我的時間幾乎都在密不透風的房間裡渡過。即使請來了老師教我讀書認字,父親也規定授課不可以超過一個鐘頭,唯恐我太累,身體吃不消。

 

雖然我是市川家的繼承人,但我更羨慕從小就活潑健康的桂雄。要那麼多錢財幹什麼呢?我想要的是自由自在的行動力和健康啊。

 

 

那天之後,連著下了好幾天的雨。一到半夜,雨勢更大,因為如此,桂雄很難得地乖乖待在家中。雖然在家裡,但仍不缺女人。好幾個喊得出名字的年輕女佣為了桂雄爭風吃醋,她們之中,有些相貌不錯,但也有幾個,只是有著年輕柔軟的身體罷了。

 

男女之事,我在書本裡讀得多了。有的書上只輕描淡寫帶過,有的書裡描述得十分露骨。更何況,我也曾經親眼見識桂雄和洗碗女工的風流韻事;當然,那只是意外。

 

「一雄少爺。」障子門後忽然傳來一陣陌生的女聲。

 

不是平常服侍我的阿梅。我注視著障子門,煤油燈照出女子側面,梳著傳統未婚姑娘的桃割式髮型。

 

「是誰?」我問。

「我是阿露。」

「阿露?」

「是。」

「有什麼事嗎?」

「桂雄少爺要我拿幾本書過來。」

「進來吧。」這麼說,大概是桂雄那裡的女佣。

 

障子門輕輕滑向一旁,垂著頭的女子挪動身體,進入了我的房中。她看起來身材嬌小,大概十六、七歲,身著粗棉藤色和服,半幅帶在腰後綁成男裝式的貝口結,顯得十分別致。

 

「一雄少爺,這是桂雄少爺交待的書。」

 

她雙手把書推至我面前,仍未抬頭。即使如此,也能想像得到,這名叫阿露的女佣,一定長得十分秀麗。

 

「以前沒見過妳,是新來的嗎?」

「是。我剛來工作沒多久。」語調並不緊張,很好。

「之前在哪裡工作?」

「在修善寺溫泉和湯島溫泉那裡都工作過。」

 

我瞥了一眼阿露拿來的書,嚇了一跳。那是從出島[1]流傳出來的書吧,是荷蘭來的書籍,封面是板畫印刷的春宮圖。

 

桂雄這傢伙,怎麼能叫女孩子拿這種書過來呢?

要不,至少該用包巾包好才對。

 

「一雄少爺。」阿露忽然抬起頭。

 

我倒抽了口氣。她並非絕世美女,但是肌膚幼滑細白,圓圓的雙眼黑白分明,五官清秀可愛。我不由得盯著阿露,好像曾在哪裡見過。

 

「少爺。」

「啊?什麼事?」

「桂雄少爺吩咐我向您借一本書。」

「什麼書?」我不知不覺臉紅了,但阿露彷彿視若無睹。

「清水清玄六道巡。」她答道。

「妳……識字嗎?」

「是。」

「在角落的案上,自己去拿吧。」

 

桂雄這傢伙,就連看書也挑那種內容的。清水清玄的故事雖然不脫怪談小說,但有不少版本都將清玄和櫻姬的情節加以渲染,幾乎成為了春宮小說。

 

阿露和其他女佣一樣,和服下襬都只到小腿肚。我本想看她是不是真能找出那本書,但目光卻停留在她露出衣外的雪白四肢和線條柔和的側臉。

 

奇怪,確實很眼熟。

 

我支著頭,一面看著阿露的動作,幾束髮絲在寬鬆的掛衿處上下游動,有時會貼在她頸上。

 

……就快想起來了,這女人……

我猛然一驚,瞪大雙眼。難怪那麼面熟。

 

「一雄少爺,我找到了。」阿露轉身,行禮之後便告退了。

 

望著被關上的障子門,我有種無法言喻的複雜感受。阿露的面貌竟然和某本書上的人物一樣。我記得應該是河鍋曉齋[2]所繪的某幅圖,和妖怪有關的。

 

夜裡不知道是否因為看了那些西洋畫冊的緣故,輾轉難眠。好不容易意識開始模糊時,耳邊卻傳來了讓人更加清醒的聲音。

 

雖然是第二次聽到,但我仍然在瞬間感到臉紅。照理說這應是兩人一起發出的聲音,但此刻只聽到女聲。

 

我費了一點力氣,坐直身體。

是誰這麼有膽量,在我的屋子附近做出這種事來?

 

躡手躡腳地拉開障子門,原本以為走廊會漆黑一片,事實上我低估了月光。蒼白的月光斜照著板敷,上過蠟的木地板微微反映著淡銀色的光。庭院裡的飛石沾染夜露,在月光下閃著寒光。

 

春夜啊。

 

女子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浮動著。壓抑著,忍耐著,克制著,從喉間發出顫抖的呻吟。

 

雖然在夜裡看不清楚,但那和服的顏色在月光下仍可分辨。腰部以下的衣襬被拉向身體兩側,雙腿像是好不容易掙脫束縛似地大大張開,她一手撐住往後傾斜的身體,另一手拿著像是能管似的東西,時快時慢地動作著。

 

她的頭微微後仰,看不見我。

是呀,她看不見我。

看不見我微微弓著身,

伸手入衣中。

 

雖然我不明白,為何她會選在此時此地,但看她的神情,想必是忍耐很久,實在無法撐下去了,所以才出此下策。

 

她咬著唇,強迫自己儘可能別發出聲音。散亂的黑髮舞動著,我的手也無法停止……

 

次日清晨醒來,恍若作了場激烈的春夢。腰部有點痠軟,但精神卻很好。我的病就快根治,照理說該好好愛惜身體才對,但是昨夜那種感覺會使人著迷,令人無時無刻都想重溫。我想,她也應該一樣才對。

 

之後,幾乎每夜我都會夢到她。她一次次靠近我,彷彿我的手掌已經緊緊貼在她柔軟的身體,彷彿那藤色和服被我親手扯下,彷彿我取代了那支能管──

 

春夜啊。

 

 

夏天來臨前,下田最大的米行籠罩在一片悲傷之中。從小就體弱多病的繼承人一雄少爺病逝了。雖然他的健康情形並不理想,但經過多年調理,已經十分穩定,只要注重調理休養,不要過份操勞,就能夠好好活下去。

 

但是,在多雨的春季裡,他突然惡化了。臉色蒼白中帶著不健康的潮紅,愈來愈憔悴。原本還能偶爾出門散步,但有一天早晨根本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。

 

請來的名醫結論倒是一致得很。

 

「怎麼搞的,竟然精氣耗損殆盡……」醫生低聲問道,「一雄少爺有女人了嗎?」

「不可能的,絕不可能。」桂雄大力搖手,「您不是不清楚一雄哥哥的情況啊……大概是被纏上了……」

「什麼?」

「你知道的,那種妖怪,專門吸取男人精血的那種。」

「不,這是縱慾過度的結果,不過錯的。」醫生嘆氣,但並沒多說什麼。

 

走出市川家時,老醫生不禁回頭看了一眼,他微微地搖頭。大概是不方便說吧,畢竟因為好女色而搞到送命的地步,說出來未免太丟臉了。

 

太可悲了。

 

 

「哎呀,這不是桂雄少爺嗎?」濃妝艷抹的澡堂妓女笑吟吟地迎上前,另一手往澡堂裡招呼。「阿露呢?快叫阿露出來!桂雄少爺來了。」

 

阿露穿著浴衣探出頭,蓬鬆的黑髮垂著幾束髮絲舞動,她抱著木盆,似笑非笑地看著桂雄。

 

既然來到這裡,該做的事還是要做。桂雄換了浴衣,和阿露走進附有單人湯池的小房間內。

 

木盆跌落在地的聲音一下就被阿露和桂雄歡愉的淫語蓋過。桂雄一向喜歡阿露,不管是她如同天生玩物般的身軀,還是比任何女孩都放蕩的表現,桂雄就是喜歡。喜歡,總是伴隨佔有,這也是桂雄不允許讓阿露直接用身體引誘一雄的原因。

 

「……所以,之後你就能繼承市川家的一切了吧?」

「說是這樣說沒錯,可是老頭子身強體健,我看還有得等。」一番激戰後,桂雄還是壓在阿露身上,不肯動。他很喜歡這樣,維持著結合的姿勢。

「不過,你那哥哥也未免太好解決了。只誘惑他一次就成功了。」

「是沒錯,多虧了妳的表演。不過,是他自己害了自己。」桂雄的語氣淡淡地說道,「壓抑太久了,一旦開始就結束不了。」

阿露不以為然,一笑,「你呢?開始之後結束得了嗎?」

「當然不行。」桂雄一把抓住阿露的頭髮,他恢復元氣,再次擺動起腰部。「所以我付了錢,要把妳買回家裡。」

阿露承受著,緊皺著眉,「……你想,市川家的大老爺,會喜歡我嗎?」

「會有男人不喜歡妳嗎?嗯?別忍著,叫出來呀。」

 

狹窄氤氳的澡堂小房裡,桂雄抱著阿露白皙的身體衝刺著。他得把阿露弄回家才行,除了一雄之外,父親也活得太久了。讓阿露引領父親走向死亡,也算是一種極樂的死法。

 

只是,這次該用什麼名目來掩飾父親的死亡呢?就一雄哥哥死時像對醫生宣稱的,是被飛緣魔纏上的?算了,此刻桂雄腦裡一片空白──他感到阿露正在收縮著。

 

飛緣魔 

 

顔かたちうつくしけれども

いとおそろしきものにて

夜な夜な出て男の精血を吸、

つゐにはとり殺すとなむ。

 

 


[1] 出島,日本江戶時代幕府因執行鎖國政策而建造的扇形人工島,在一六四一至一八五九年期間允許荷蘭商船出入。

[2] 幕末至明治的日本天才畫家,早年曾向歌川國芳習畫,後發展出更自由的風格,個性強烈,創作許多諷刺作品,但廣為流傳的卻是妖怪鬼靈的作品,較知名的代表作有〈曉齋百鬼畫談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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